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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春茧上

  春茧

陈末

1

布珊站在华侨城的一座人行天桥上,在一尊古希腊圣女阿耳忒弥斯的花岗岩雕塑前发呆,陪伴她的,只有一袋燃烧着旧情的随身行李。

在这个异乡之地,夜晚将至,天色灰沉,乌云盖顶,大雨滂沱,布珊感觉灰捞着她,云叼着她,大雨扑下身子含住了她,咀嚼着她,吃她。布珊浑身湿透,彻骨冰凉,一双纯白的休闲帆布鞋里灌着两汪发热的雨水。雨水一边吃着她,一边吃着独自凝神的阿耳忒弥斯圣女。

阿耳忒弥斯圣女通体雪白,表情宁静,身着一件纯白的提纱罗裙,一根雪白的飘带从她浓密的盘发间落下,在盈润的肩上形成了一个优雅的弧。布珊盯着阿耳忒弥斯圣女的肩膀,那里隐隐约约非常传神地雕刻着几丝青白色的纹路,以示圣女鲜活的血液。有那么几秒,布珊感觉面前的阿耳忒弥斯圣女似乎动了动自己的小嘴唇,忽然间复活了,想要和她交待点什么似的,可是那花岗岩雕刻出来的纯洁的嘴唇,只是在紧抿的唇纹里滑下一丝又一丝干净的雨水外,其他的,都被雨声淹没了。

春雨下得狠,像是着了魔。无处可去的布珊默默地伸出手,从阿耳忒弥斯圣女提着的一个小花篮里捞起一片落叶,这是一片肥厚的橡皮树叶,叶子有巴掌大小,颜色黑中泛绿,绿中透红,叶尖上绽放着一截樱桃色,雨水已经在叶片上凝结成了一颗颗鲜亮的小珍珠,布珊把小珍珠们一甩,落叶一扔,快速地弯腰脱下一双帆布鞋,光着两只赤白的脚丫朝灰沉的夜色中走去。

后来,布珊才知道,她捞起的那片树叶,在深圳,无论是在华子生活的华侨城,还是在她生活的铁岗村,这种树木都十分多见,只是,陪她度过大雨之夜的的那一株,枝杆更高,树冠更大,新叶密不透风,落叶尤其翠绿,这种橡皮树,来自遥远的印度,它有一个非常特别的名字,叫黑金刚。

布珊和华子都出生在转草庄子。

转草庄子就在凤凰城的东南角,是野生芦苇的集居地。几十年来,任由天然雪水浇灌,芦苇已经绵延千里,浩浩荡荡,气势磅礴,每年夏秋两季,芦花在宝蓝色的天空下自由摇曳,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荒凉戈壁顿生诗意。布珊和华子,就出生在那芦花深处。

在深圳,布珊经常回忆起自己和华子回转草庄子的情景。那时候,布珊和华子还在凤凰城里读高中,每年国庆放假的时候,他们总是坐同一趟班车回转草庄子。在班车上,远远就可以看见那片野生的芦苇荡。天色正值深秋,芦杆的绿和芦花的白,在荒原般的戈壁滩上形成两抹无边的色带,西北风一吹,白色的芦花在风中舞动,形成一片又一片起伏跌宕的海浪,那情景,多么像转草庄子上的一位亲人啊,眼见车轮滚滚,便知故人归巢,挥手示意间,白驹已过隙,少年路,发如雪。

那样的归巢时刻,布珊和华子都还青春年少,他们矜持地并肩坐在破旧的班车里,毫无睡意地猜测着彼此的心意。记忆里,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他们一高一低轻声诵读一首小诗:“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那时候,昏昏欲睡的乘客们在车厢里发出安谧的呼吸声,颠簸的车轮使他们的身体偶尔触碰在一起,肌肤划过的瞬间,羞涩使他们把各自的目光伸进更遥远的天际,望向车窗外的布珊,仿佛可以看见一朵轻柔的芦花正在银白的世界里独自狂舞,而身旁的少年则宛若那朵芦花飞舞中的天空,蓝得那么纯净而庄重。

就是这样一个曾经的少年,来到深圳还不足两年的时间,身边就有了别人。在这个支离破碎的雨夜,当布珊离开华侨城的时候,曾问过华子,你走,还是留?

华子没有回答。

在床和华子中间,立着一个安静的收纳箱,白底粉花,长方形,里面装着另一个女孩子的全部储备,从内到外,从头到脚,全乎。一套粉色的真丝睡衣随意地躺在最上面一层,曲卷起来的线条里,仿佛还残留着华子滚烫的温度。

收纳箱旁边,立着布珊,布珊旁边立着的,便是那一大袋行李,里面装着布珊和华子的衣物,还有布珊的小姨从转草庄子上寄来的两床丝绸棉被,半公斤,超薄型,新棉花弹的棉被芯子,外面罩着崭新的丝绸被面,丝绸被面上盘龙绕凤,开枝散叶,那龙凤呈祥的图案里,原本充满喜庆特色的张牙舞爪里,有了别人后,倒颇有几丝讽刺意味的狂妄起来,看的布珊心惊肉跳起来。

我回去,咋说?布珊问。

非回不可?

非回不可。

先,不要说了吧。华子道。

行。

布珊说着,人已经利落地弯下腰身,熟练地从摆放整齐的行李袋里噌噌噌地抽出了属于华子的每一样东西,一件件,一条条,轻轻地摆在床上,又仔细地重新叠成尺寸对等的好几摞,这才抬起膝盖往行李袋上重重地一压,放空了气,打上包装带,手一提,离开了华子的卧室。

布珊离开的时候,忘记了自己带来的一把雨伞,一把实木手柄的黛青色复古伞,那是她以主力设计师的名誉参加富安娜床品设计大赛时获得的三等奖奖品,是富安娜按照她绘制的蓝图专门研发制作的一批设计师原创单品,伞面上印着蓬蓬松松的几笼金星蕨,蕨丛间,一只写意的远古飞龙淡泊地仰视着地球层,看上去,好像任何缘份都来自远古的侏罗纪时代一样,图案和色彩充满着某种宿命般的幽静。

记得第一次打开这把雨伞时,是在春天的铁岗村。那天也正下着一场大雨。布珊和华子窝在沙发上,正在团购新疆和深圳的来回往返机票,一上午过去了,机票的价格仍然没有丝毫浮动,两个人的飞机票加起来都快到六千了。眼看中午的饭点就要到了,布珊便有些着急。

订,还是不订?布珊问。

听你的。华子说。

那我订了?

听你的。

什么叫听我的,这不是两个人的事情嘛,怎么叫……听我的,那你呢?

订订订,我又没说不订。

订了哦?

订吧,哦,对了,珊子,钱你先付上,走之前我转给你。华子看似随意地提醒了一句。

行,钱是小事,我又没跟你要。

我是男人嘛。

对,男人。布珊调侃了一句。

订完机票,收拾停当,布珊有点兴奋地取出那把崭新的大伞,打开来,在华子面前环绕了一圈,笑嘻嘻地说,看到没,这是我来深圳得到的最美丽的一把伞,专业水平的象征,懂吧?

不懂,就一把伞,能避雨就行,要那么好看干吗?华子质疑道。

你自己看看,看看,这图案,这构思,再看看这小飞龙,这小眼神,好复古啊,像谁,看出来没有?

像鬼像谁。华子斜着眼,不以为然。

那就是说我像鬼喽,你看看,这眼神,和我的一样啊,我画草稿的时候,就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临摹的,你这么一说,难不成你将来要娶个鬼做老婆吗?

我把鬼胆练出来再说。

你就是俗人,懂吧,对原创的东西没有一点鉴赏力。唉,我要培育一下你的眼界才行,看见没,你看看,这小眼神,多清澈,多无辜;这金星蕨,多茂盛,多幽静,多写意。要是大雨一来,啪一打,多奇妙,简直有一种参加复活节的感觉,懂吗?

不懂,不想懂,你看看你,在转草庄子上就这样,看见什么都觉得稀罕。

要你管。

我可管不了你……

其实,从华子的房间里走出来,站在华侨城的那株橡皮树下时,布珊很想发个信息,让华子把这把特制的复古雨伞还给她,想想,又放弃了。感情都散伙了,还惦记一把伞干嘛?

想起来真是可笑,一句“我可管不了你”,爱情在的时候,这一句是多么娇宠至上的告白;当爱情消失不在的时候,它又是一句多么残忍无情的隐语。

布珊回到铁岗村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从华侨城到铁岗村,一路堵车,弯弯转转,走了近一个半小时。一路上,大雨持久不歇,使好几条主要的人行辅道都漂浮在积水当中,车灯划过时,黑漆漆的下水井盖被车速冲起一圈高耸的水浪,水浪无处可去,又倒转回身,抱住井盖,从原处,吐出一浪又一浪的黄水。布珊看着那些黑漆漆的井盖子,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流了出来,收也收不回。

2

布珊和华子是发小,同窗,校友,初恋,从转草庄子到凤凰城里的技术学院,从毕业到闯深圳,他们相依为命,不分彼此,一路走来,倒也算是大家口中的一段佳话。

布珊的父母在她四岁的时候就跟着老乡来到了深圳,在深圳一家民用建筑工地上运水泥。布珊的父母离开转草庄子的时候,把她往小姨怀里一放,说是暂时放一放,等他们在深圳赚了钱,便回到转草庄子上把她接走。只可惜,天不遂人愿,布珊六岁的时候,父母在运送水泥的路上因疲劳驾驶,连人带车翻进了建筑工地旁的一个涵洞,一分钱没赔,折了两条命。自此,布珊便由小姨抚养。

高三时,布珊和华子偷偷报考了凤凰城的技术学院,布珊报的是平面设计专业,华子报的是电脑软件开发与设计专业,两个人考进了同一所技术院校,感觉心又近了许多。

技校毕业后,布珊问华子,你想留在哪里?

你呢?华子看着布珊,神情犹豫不决。

你先说。布珊羞涩地回看了华子一眼。

我让你先说。华子碰了碰布珊的手。

我想去深圳。这一次,布珊没有犹豫,深圳二字从她嘴里冲口而出,显得那么隆重,又那么自然。

早猜到了,华子说,你报考设计专业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你的鬼心思,去就去呗,只要你小姨不拦你。

拦不拦我都要去。

果然,知道布珊和华子要结伴去深圳,布珊的小姨发了飙。

你个挨千刀的白眼儿狼,你是不是看小姨我过得还挺舒坦噻,存心想让我再遭些洋罪受么,是吧?布珊的小姨正在收拾棉花垛,新割下来的棉花杆堆了一院子,秋风一吹,四散开来,横得满院子都是。棉枝上残存的棉绒披披吊吊,牵牵绊绊,在棉垛间白刺刺地抖动着,布珊的小姨便自己架在那棉垛上,狠狠地东抓一把,西抓一把,边收拾棉绒,边拾掇布珊。

布珊也把自己架上去,屁股压在另一堆棉垛上,也狠狠地东抓一把,西抓一把,边抓边说,我呆在转草庄子上,不也和你一样,有什么盼头?

布珊的小姨一愣,停下手里的活,说,珊子,一个人活的有盼头还是没盼头,不是过过嘴瘾那么简单噻。

哪有什么复杂的,就是换个地方工作,换个地方生活,有那么可怕吗?

哼,你懂个屁,人在哪里生活,在哪里工作,老天早都安排了,你懂啥噻,一个姑娘家,跟着一个没有名堂的男娃跑出去,有什么好么?万一遭了洋罪,谁管你?

我自己管,谁管。

你是吃铁长大的一个人么珊子,我说什么你也是铁了心要走的噻,是么?

是。

和华子一起吗?

嗯。

就那么不想分开?

不想分开。

哎呀,人没长多少,皮倒是厚了。

布珊脸一红,说,反正我也不可能老死在这里。

那你们走吧。

真的?

真的。

走了就别回来了。

为什么?

以后你就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噻。

是因为小柱叔叔吗?

听了布珊的话,小姨的脸上顿时一惊,先是把手里的棉绒往院子里一扔,接着从棉花垛下一个反身跳下来,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走到布珊面前,把布珊从另一堆棉花垛上揪下来,扯到院子中央说,出门不足千米就是你小柱叔叔家,小柱叔叔和华子都在那里等着你噻,你去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小姨,我真不是那个意思,你就别生气了嘛。

在转草庄子上,谁都可以说我,唯独你不可以噻,珊子。

知道。

知道还这么问我。

我怕我走了,留下你一个人,不放心。

在这个世上,谁不是独独的一个人,你到了深圳,自然会明白这句话的硬道理噻。离开转草庄了,你不是换一个地方上班、生活、过日子,你是要被人逼着换一副皮肉和骨头重新来过,你别以为自己浑身是胆,学了一门专业,就可以和华子去追寻你父母的那一点点影子,去行个孝道,圆个梦想噻,外面残酷得很,我给讲么。

知道呢。

你知道?你知道个鬼噻,你要是真知道,你还能跟着华子到处乱跑。

其实布珊是知道的,在她很小的时候,自己的小姨就爱上了小柱叔叔。小柱叔叔是华子的父亲,是转草庄子农机站的站长,现在人已至中年,五十多岁,在转草庄子上,算是个有名的技术人才,头发虽然白了不少,不过面部却还年轻着,长脸,厚唇,挺拔的身材,尤其是那双微长的眼睛,看人的时候总是藏着一种淡淡的忧郁,看上去,便与转草庄子上所有的男人略有不同。

用小姨的说讲,这种男人,不好搞。

早些年,为了这件事,华子的母亲实在受不了,喝了一瓶农药,也把命给折了。这件事情,在转草庄子上很是轰动,人们对布珊的小姨闭口不言,一提,就好像瘟疫来了一样。所以,布珊的小姨独身了很多年也没有人来提亲。大概,是因了这件事,再因着布珊自己那样的身世,反正照着常理,人们也就怕了转草庄子里这两个剩下的“鬼”,走路让着,说话躲着,干活避着,使得布珊和布珊的小姨成了转草庄子上的一对“活鬼”。

布珊和华子模模糊糊有了些许好感后,布珊的小姨非常紧张,骂布珊,死驴不怕开水烫,你不是倔,是硬碰硬,找死。华子起先也是怕的,吻过之后,表情颓废,说,真怕梦见我妈!说的布珊心惊肉跳,特别想离开这个颇有几分鬼魅的庄子。

离开转草庄子那天,布珊把头伸到车窗外面,看着小姨和小柱叔叔两道人影在目光中越退越远,越退越模糊,最后变成了一个融合度非常高的黑点,那个黑点在眼球里荡漾起来,浮萍似的摇。

我们走了,他们会不会在一起?布珊问。

鬼知道呢。华子闷声闷气地呛了一句。

3

铁岗村是布珊来深圳时的第一个落脚点。

从转草庄子坐线路车到凤凰城,再从凤凰城坐上直达乌鲁木齐市火车南站的大班车,到了火车南站,挤在一排又一排南下的人流中,布珊和华子懵懵懂懂的就成了背井离乡之人。等坐上南下的快速列车,途经敦煌和西安,越过湖南和湖北,一眼入了珠江,那些象征着潮汕气质的矮屋与瓦楼,芭蕉树和椰子树,还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荔枝园和芒果园,被操着粤语的各色人马挤进南方的热气压里后,布珊的心里便生出了一份莫名的触动,总觉得脚底下有父母当初留下的脚印子,一脚踩进来,心里腾的一呼隆,竟生出几份熟客的感觉。

布珊和华子从罗湖火车站一出来,就被一个热情的中年妇女带到了一间转租房里住了下来。说是住,其实是挤,就是十个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五张上下铺坚挨着,汇集了从全国各地来讨生活的人,有寻亲的,有找长期工的,有打短工的,有被骗的,有逃婚的,有做生意的,有去香港进货的,还有围着这些人出售报纸广告宣传折页电话卡的……当然,也有怀着梦想一头扎进来的应届毕业生,他们和布珊、华子一样年轻,脸上写着单纯,眼睛里还闪烁着一股理想和憧憬的亮光,与人对视时,神情里依然有新鲜和好奇的一种游离和不信任感。

在这种短暂的转租房里,大家不怎么谈论彼此的计划,也不预留彼此的联系方式,表面上,碰上了,显得有些过分的热情,相互问候着,实际上,各忙各的,心照不宣的都不愿意把自己的来路和去路透露出来。这样一来,布珊和华子也就相对显得寂寞起来。有时候,在拥挤的过道里,他们和别人混杂在一起,进进出出的,身上的汗味和各种混杂的香水味饭菜味杂揉在一起,一股海风掀过来,鼻孔和胃壁上冲进一股浓烈的海腥味,呛的人鼻涕眼泪一起飞。

屁都能窜出一股海腥味来。华子感叹道。

别说的这么俗气,布珊有点烦忧,总觉得心里头隐约而紧张,离开了转草庄子后,皮肤上新长出来一层湿疹,遇见什么都是粘乎乎的,手摸上去,像是隔着一层起了腻的皮革,既生硬,又疼痛。

这是要被剥皮的意思。布珊说。

剥个鬼,这是过敏了,知道吧,北方人来到南方,脱水了。华子看着布珊,一脸排忧解难的轻松。

布珊的狠劲冲上来,从包里取出一叠应聘表,说,走,去外面找个凉茶店,边喝凉茶边填表吧。

去人才市场找工作,流程大概都一样,交资料,沟通一下,留个资料,就只能被动地等回复了。白天在人才市场里呆着,时间过得快,有空调,没有汗,吃二十五元一餐的便当饭,日子也就这么过了。回到集体宿舍,就不同了。人多,没有空调,大功率电扇嗞铃铃地摇着,人肉挨着人肉,空气里一股混账王八蛋的烦躁不安,人就跟着急躁起来。头发根里总是湿哒哒汗津津的,前胸和后背上湿了干,干了湿,吃下去的东西仿佛不是食物,是热汗,人人吃的都像是汗,吃的是汗,流出来的也是汗,醒着在流汗,睡着了也流汗,连集体宿舍里发出的梦和屁都充满一股高涨的汗味。

唉,你知道深圳为什么没有那么多胖子吗?

有一天,布珊坐在过道里,手里拿着一把芭蕉扇子,呼呼哧哧地左右划拉着,问华子。

深圳节奏快。华子说。

不是。

深圳无闲人。

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深圳是一座汗城!连每一块砖头和每一朵云彩都在尽情地流汗,真的,这是汗水建成的一座城,那真是,从天到地,从植物到动物,从穷人到富人,从原著居民到各省移民,从老到少,从男到女,从无到有,从有至无,这个鸟城一直在流汗,流汗就是它的灵魂。

华子没有忍住,噗呲一声狂笑,从对门的上铺上跳下来,走到布珊面前,在布珊的脸颊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说话不要这么文绉绉的,你才来几天啊,还灵魂……华子正说着,身体还没有摆正,过道里就涌出来一堆人,贴在他们的腿上,屁股墩子在他们周围团来团去的一阵乱嚷嚷。

搞什么鬼啊?有人问。

搞大事喽。有人答。

过道里,有人用广式普通话理论起来,哲(这)有什(死)么呢?是(死)不是(死)?有什(死)么大不了的呢?上铺的阿牛哥要下来,偏阿建的老婆来找老公,阿建也住在上铺啊,一个要下来,一个要上去,一上一下错不开的嘛!不就是(死)阿牛哥的屁股挨到了阿建老婆的那(落)个地方吗?不要怪阿牛哥的屁股猛,也不要怪阿建老婆的那(落)个地方猛,大家都是出(屈)来寻门路的人,挤在这个屁大的地方,一个(鸽)一个(鸽),不把你挤死才怪!也不看看(宽宽)这是哪个地方?一群人,挤在鬼都不敢下蛋的鸟地方,不挤暴才是怪。还打起来了,笑死个鬼。

打打打,打走一个少一个。有人起哄道。

正在打喽,两个人一扭,汗掉了一地,把人都滑倒了,哎呀,有人大笑着,活见了鬼似的往人堆里瞅着。

布珊被人群挤在华子的怀里,耳孔里渗出了一溜子细汗,正热得几近中暑,忽听得人群里这一阵吵吵,浑身便超然地起了一层凉意,两个人相视一笑,汗搂着汗,齐齐笑得停不下来,

一个月后,华子和布珊分别找到了各自的工作。华子的工作略好一点,是自己应聘上的,在华侨城,是一家港资企业,蛮有名气的一家电脑软件开发公司。布珊则应试到了铁岗村的一家私人广告制作公司,是二房东主动推荐的,说是自己的一个远房表妹开的公司,安全,可靠,介绍给布珊,主要是不想让布珊单独留在她那里。

两个人一齐来的,最好是两个人一齐走,你们那个地方,远到天边去了,我从来没有去过,陌生的很,这辈子还不知道去得不去得,二房东正在给华子和布珊退押金,手中数着钱,嘴也不闲着,看一眼钱,再看一眼布珊和华子,继续数,继续说,反正,就是帮你们一下,也是帮我自己一下,省得街道办和派出所天天问,天天查,天天报,烦死个人。哦,你们那里现在安全吗?二房东执着地问,安全,安全,太安全了,买菜上厕所都要过安检,安全的很。

哦哟,我要去一下,看看风景,你们那里风景好,现在去,比以前便宜的多了,离边界线近,去一次好像直接出了几个国一样,划算。二房东笑成了猫。

来,押金,拿着。二房东把钱递给二丫,说,你面善的很,吃亏了也不知道,要精一点喽,一个女孩子,把钱拿好。

布珊想了想,还是抽出一百元,塞到二房东手里,脸红心跳地解释道,太少了,就是太少了,都住了一个月了,有感情了,你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了,就当是我的一点小心意,你别嫌少啊。

二房东的脸上堆起一堆见多识广的笑意,亲近地冲着布珊翻了一个白眼,说,哦哟,真是没想到,你们这个地方的姑娘还挺讲情义的,好好好,我收下,最好啊,再有老乡投奔你们的时候,你好给我介绍几个住客啊。

听了二房东的话,布珊的心里又起了一丝笑意,哪里会有什么老乡来找她啊,除了华子,再说了,他们住在这里,眼见着汗都能把两条汉子当场滑倒,要是真来了老乡,也只能两议。

不知怎么的,离开转租房的那天,好端端的天气忽然就下起了大雨,从中午一直下到子夜。华子先是把布珊带到华侨城的集体宿舍简单布置了一下公司分配给他的四人间,说是四人间,其实是把客厅也划出了一间临时的“卧室”,摆放了一张单人床,单人床的四个角挑起四根铁杆子,挂上蚊帐,再拉一块塑料拉帘,算是给华子安了一个临时的窝。

收拾完华子的宿舍,两个人找了个街边摊,囫囵吞枣地吃了两份炒河粉便往铁岗村赶。等到了铁岗村,天都快黑了。两个人边打电话边问路,七拐八拐,在铁岗村的一排临街商铺间找到了那家广告制作公司。

广告制作公司的门头上方用杏黄色的亚克力板做了装饰,亚克力装饰面板上又安装了一块LED屏,屏幕里滚动播放着一句广告语:承揽各类灯箱/广告牌匾/活动/画册等设计、制作与安装,布珊看着头顶上来回滚动的广告语,心里竟然又是一轰隆,街边店,西晒,夜晚看着,都像是煮在灯光里。

怎么办,这么小?华子问。

只要开工资,再小也得来。

报完到,办好入职手续,布珊算是成了广告公司的一员了。被老板娘黄晓琴安排的一个小文员带到铁岗村的集体宿舍时,布珊是有心理准备的。那是一间村子里的民房,夹在两栋民房中间,三栋民房像连体婴儿般长在一起,打开宿舍的窗户,对面窗户里的搓澡巾都能看见。

布珊分在最小的一间卧室里,还是上下铺,一个塑料衣柜摆在床铺一侧,塑料衣柜旁边,放着一个大大的旧箱子,不用问,它应该是跟随着另一个女孩来深圳讨生活的象征物,而空着的上铺便是布珊来深圳的第一个容身之地了。

华子把布珊从怀里松开的时候,雨不旦没有停歇,而且下得更大了。雨水夹带着海风的湿气悬浮在宿舍里,吸附在皮肤上,使未干透的汗水参杂着一丝鱼腥味,布珊挪了挪身子,想要从华子的怀抱里站起来。

怎么了?华子低声问。

没什么,就是感觉骨头都要渗出汗了。布珊疲倦地说。

那我把窗户开大一点。

嗯。

华子起身,把两扇窗户推到了极致。雨声是近得不可理喻了,轰轰轰,轰轰轰,混合着建筑工地上传来的噪音,来往车辆的轰鸣声,还有楼底下热闹起来的市井声,每样声音里都包裹着一股异常的热,就连那无边的海风,也像是带着一股多情的汗味,腥得那么彻底。

布珊也把身子贴上去,挨着窗外的风,细声细气地说,深圳这个地方真特别。

怎么了?华子笑了,接着说,又要感慨啥?

你看,这雨,布珊把手伸出窗外,从空中抓了一把雨,捏在手指间揉了几个来回,又把自己的指尖摊开来,中指上托着一片亮闪闪的雨水,幽幽地对华子说,下的就像是一场汗,汗城下汗雨,一直下,一直下,这雨,看不出来有任何停歇的意思,就像爱一个人,一直爱,一直爱,爱得都出汗了。

华子便搂住了布珊,轻声说,想那么多干什么,有我在,就好。

活着就是一场物是人非,就连那网络上的心灵鸡汤也经常提示我们,岁月就是一把无情的杀猪刀,这把杀猪刀一旦砍到人身上,人便要露出一副猪相。现在,岁月这把杀猪刀就落在了布珊的身上。布珊被砍得猝不及防,无处可去。第一把猪刀落下来,布珊还在留恋两人初识的种种温情时光,那些旧时光多么像一个少女心中的第一夜,它代表着未经世俗沾染的神圣与纯洁,在转草庄子的芦花深处,少年在,时光在;第二把猪刀再一落,布珊又忆起爱情未逝前的昨夜之梦,在校园,在转草庄子,在华桥城,在铁岗村,那些闪烁着初恋记忆的浓情蜜义,又多么像一个少女迈过去的第二道门坎,抬脚之间,它已教会你如何承受,也教会你如何放弃,让你切身感受到天真无邪是多么可贵,而事事难料又是多么苍凉;等那戳心戳肺的第三把猪刀最后一落,布珊知道,儿时的那个蓝衣少年远去了,一起搂抱着汗水的那个少年也飞快地跟着一把杀猪刀远去了……这最后一刀砍下来,便成了一个女孩子的分水岭了,从此,你便不再是一轮窗前明月光,你只能是酒后那一句“无言也凝噎”的旧调重弹。

什么叫“有我在,就好”呢?

布珊辞职的时候,老板娘黄晓琴直接扣了工资,黄晓琴闪着一双大眼睛,勾魂似的看着布珊,来了快两年了,我要换办公室了,你要走?想好了?

布珊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着。

哼,失个恋,看把你能的,一副烈女的样子,在深圳,遇上这种事情,谁理你?这还叫个事?一个平均年龄刚过三十岁的大城市,哪个人不失恋个几回?

你不懂。

哎呦,我不懂,我谈恋爱的时候你还在读小学呢,我不懂。

现在不是懂不懂的问题。布珊咕噜了一句。

是不是上次参加富安娜的设计大赛,得了个奖,牛起来了?

我,我要喘口气,在你这里,天天就是加班加班加班,加死个人,你说可以调休,我哪有调休的份儿,不干了,成吗?

啧啧啧,一说要辞职,一下子跟变了个人似的,水电费还没交,伙食费也没有扣,还有几个设计稿你都没有完成,我要找人重新设计,这些都得用钱来解决,你说,怎么办?要是不扣工资,你现在先垫付现金,可以吗?

你扣吧,我后背上的痱子都长成茧了,你怎么没看到?

你后背上长茧了?我心上还长茧了呢,你也不看看我来深圳多少年了,一身肉都熬成清烫了才挣了一个鸡窝一样的办公室,还你起茧了,我这儿正要用人的时候,你要走了,失个恋,看把你愁的,有必要吗?

那你就是没爱过喽。布珊又咕噜了一句。

你说啥?

哦,我说我只能辞职,我妈病了,我要回老家照顾我妈,我妈一个人,我也是没办法。

你,你不是没妈吗?

布珊从黄晓琴手里抽出辞职表,把自己的名字稳稳地签上去,两手一拍,说,我有妈,两个,你不懂。

黄晓琴这才面露尴尬地说,不是,布珊,辞职可以,工资确实得扣,我也是没办法,我还要装修,还要重新招人,你难,我更难。

4

布珊辞职回到转草庄子上时,小姨确实病的不轻,一般来讲,到了小姨这个年龄,得了肾病是极其不好痊愈的,再加上小姨性子急,心里多年结着一团烈火,又和小柱叔叔频频怄着一股劲,等布珊回到家里时,脸色已大不如去年。眼看时节已近国庆,早晚天气已经开始转凉,棉花地里的活还没有干完,枯了枝的棉花杆要打了收回来当柴烧,挨着水渠的几亩棉花还在开,心有不舍,还得出工去拾棉花,这手里干着活,心里也怄着一股火,只是这火起的快,无处去,窝在心里,潮腾腾的,令人身心交瘁。

你别说是为了我回来的啊,布珊的小姨叨叨着,一脸的急躁不安,我又不是动弹不动了,非要你背着走,我就是心情郁结,啥事都不畅快,郁结知道吧,就是不畅快噻,不畅快。

小姨,目前这种情况,我不回来,我能去哪里,你说说看?

好好好,你看着办,反正横竖都是你有理。

烦归烦,吵归吵,早晚出门干活前,布珊还是要仔细看着炉火,先将小姨的中药煎熬好,汇成三顿的量,装在一只大花瓷碗里,再用慢火温在一口大砂锅里,这才好安心去下地干活。只是那小姨像是中了邪,不是太领情,出门进门总是冒着一股傻气,孩子一样瞪着眼,一会儿嫌药太苦,一会儿又嫌药太烫,一边喝一边嫌,身体还是没有先前那么利落有劲道,记忆力也下降的厉害。有时候,布珊从地里回来,一进门,厨房的案板上,一只大花瓷碗腾出一股烟雾似的中药味,急急地叫半天,却也不见个大活人。布珊就知道,小姨这是刚温了药,忘了喝,又不知起了哪门子的小心思,念头一动,脚一起,人又免不了跑去机修站那里送脚印子去了。

心里一辈子装着别人,不病才怪。布珊嘀咕着,看着外面秋意正浓雨正酣。

雨大如伞啊,在转草庄子上。

大雨落下来的时候,布珊独守在小姨的平房里看雨。一大早,小姨便穿着一件浅紫色的短风衣出门了。小姨出门的时候,嘴唇上的玫红在窗前一闪,那晶亮的唇彩压着雨丝,看上去,竟有几分妩媚。不用猜布珊也知道,小姨肯定是找小柱叔叔去了。今天是国庆节,小姨若是静心静气地待在家里这才是一件怪事,吃了十来副中药了,来了一丝丝劲道,不去小柱叔叔家里折腾两个来回,节是过不安稳的。

小姨出门的时候,雨还没有下大,一个时辰过去后,雨线推着雨线,雨滴催着雨滴,雨声就响彻云霄了。

大雨落下时,屋顶上的房梁吱吱作响,陈年的芦苇从梁柱里抖擞下来一层金黄色的苇皮,片片利落,根根悬浮,它们齐齐往下吊着,瞪着眼,张着嘴,像是要吃东西似的显出一副饥饿状。布珊斜依在窗台前,额头上飘着一缕长长的发丝,乌黑,油亮,在雨声里疯狂地荡着。听着屋顶上的一番动静,布珊的眼皮子轻轻地往上一抬,两束惆怅的光向窗外的雨水射过去,只一刹那,就低声下气地咕噜了一句,神经。布珊不知道这句咕噜是说自己还是小姨,总之,回来后的恍若隔世和下一步的恍惚不定,倒像是路人般在心里荡起一股陌生感,这陌生感堵在胸膛里,想哭出来,又没什么好理由似的,心里惆怅不已。呆呆地看一个时辰的雨,熬到晌午时分,小姨才回来。小姨进来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怀里抱着一捆棉花杆往地上一扔,说,珊子,去生火。

一天不知道能跑几回?不累啊,小姨?

我腿长,想跑几回跑几回。

小姨,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淋雨,第二个疗程的药刚开始吃,不激动不行吗?

小姨冲过来,在布珊的头上拍了一把,长见识了你,啊,年经轻轻的,说话开始带刺了,跟谁学的?

跟你呗。

好的不学,你。

哟,这是承认自己有点“坏”喽。

我再坏也没有那个人坏。

又怎么了,都啥时候了,他还惹你生气?

要讲礼貌啊,我给你说,不要张口闭口叫人家他不他的。

就你护着他,也不看看人家护你不护你。

小姨眼圈一红,低下了头说,算了,这么些年了,习惯了。

布珊眼睛一挑,嘴唇一眠,后背直挺挺地绕过小姨,头也不回地往门口走去。

干嘛去,大雨天?小姨扯着嗓子吼。

找人去,干嘛,外面的院墙都快倒了,下这么大的雨,不用木头顶一顶,怎么办?布珊也吼了一句。

就你能,你去说吧,我没好意思开口,人家这几天也在忙机修站的事情,再说了,华子今天要回来,这天又下成这样,不知道飞机能不能正常飞回来,我看把你小柱叔叔也要烦出病来了。

就你爱操心,人家回来不回来有那么重要吗?也不看看咱们家的院墙,要是真倒了,这一院子的东西,丢了才好。

哎,就你有理啊,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回回都是你有理。

我本来就有理。

哎,学着我的样,将来怎么办?

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

你就不能等雨停了再去,气哄哄的,小心着凉。

等雨停了,院墙早倒了,小姨,心疼人也要有个度嘛,叫他过来大帮忙顶几根木头棍子,又不是叫他来抗洪,看把你心疼的。

见了人家别他他他的叫,叫叔叔。

知道了,哎呀,亲妈也没你这么啰嗦。

布珊把门一关,一口雨水灌进来,嘴巴里冰凉四起,脚下一滑,身子一正,出了院子。

大雨倒下来的时候,天色虽是晌午,却给人一种接近黄昏的错觉感。钢蓝色的天际里,雨线飘洒成一块遮天蔽日的水晶幕,使空中的昏暗带着一股夺命的冷。雨水从天下倒下来的时候,显出一种痛快淋漓的模样来,仿佛海水进了嘴,吐吐吐地在地皮上冒着白泡。被小姨一吼,布珊出门时竟忘了带伞,一路上,便被一群白泡围攻着,清瘦的肩膀左右摇动着,脚底下溅射出来的白泡就成了一条小水雷,在大马路上啪嚓啪嚓一路响个不停。

布珊走到农机站的时候,大门已经关上了。新安装起来的铁栅栏涂着纯白色的油漆,大门左侧的人行通道上,安检门的红色磁点一闪一闪地亮着,保安室的推拉窗虚掩着。本想进去问个究竟的布珊张了张嘴巴,看着富有警示意义的安检门,又放弃了。

从监控屏幕上发现来了一个人,保安便从推拉窗里探出头来,问,什么事?

我找个人。

找人也要过安检。

布珊从安检通道走过去,保安已等在安检口,用电子检测仪在布珊的身上前前后后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第扫一次,布珊口袋里的手机便发出嗞的一声警报,保安说,掏出来啊,不然怎么放你进去。

是手机啊,干嘛要掏出来。

这是规定,不要嫌麻烦,警报一响,就是不能过,请你把手机掏出来,我再检查一次。

布珊愣愣地看着保安,干巴巴地说,我不找了,行吗?

你进来了,就得检查啊,还要登记,那监控上显示出来了,你还得补个登记,身份证带了没有?

我,我就是庄子上的人,我出个门,我带什么身份证?

庄子上的,我怎么没见过?

我在外地上班,刚回来。

刚回来也得登记。

布珊爬在保安室窗口,把自己的身份证号写了下来,手机号,保安提醒着,布珊又把手机号写上去。日期,也写上,把空格上的内容都填好才可以进。布珊又把日期也写上。刚放下笔,保安又说,时间呢?咋不写?布珊听了,就不想写了,放下笔,准备走人了。

你到底找谁?保安问。

小柱叔叔。

不早说,走了,不在站里,检修完机械就离开了。

跑的比兔子还快。布珊咕噜了一句,脱下外套,往头上一顶,朝着铁栅栏左侧的一截青石板路上走去。从这条石板走过去,大概走上五百米左右,便是小柱叔叔的家了。以前,这里有华子的身影,布珊便觉得这栋房屋四周别有一翻滋味在心头,就连那些平常的马路、石头、野草和牛粪,看着都觉得亲切而美好。现在,和华子这么一闹,这一切倒显出几分落寞来。

进了院子,布珊提着裤腿,跺了跺脚底的一层稀泥,黄色的泥点一溜子飞出去,才把头上的衣服取下来,抖了抖,身子还没有立稳当,头顶上便升过来一把伞。

我正要去找你呢。华子说。还未等布珊反应过来,华子已经搂住布珊的肩膀几步便推进了客厅。

哟,珊子来了,太好了,你小姨刚走,你就来了,跟你小姨说叨半天,想让你小姨给看看水平线,吆喝,腮帮子一鼓,走了,小柱叔叔说,正好你来了,华子也回来了,你们看看,快帮我看看这墙上的板子安的正不正。

布珊愣愣地站在客厅里,身上的雨水顺着外套的领子前襟后片和袖口往下滴答着,嘴巴张了张,不知道说什么好。

快快快,华子,先把干衣服拿出来让换上,别着凉了。小柱叔叔急得,想从木梯子赶紧下来招呼布珊,一抬脚,梯子在空中晃悠起来,又收回了大脚,指着华子说,不急啊,人都来了,还不赶紧的……

珊儿,我这就去挑两件,你喜欢什么样的?华子问。

随便。布珊客气的一笑,算是过了突然见面的第一关。

布珊进来的时候,小柱叔叔正在一把梯子上架着,手里端详着一块长长的木板子,准备钉在墙上放石头摆件。板子是榆木的,上了辣椒油,板中的年轮圈透着一股敦厚的黑咖色,小柱叔叔在那些年轮圈上重重地弹了一指头,说,来的正是时候,快,帮叔叔看看水平线。

华子已经从次卧里拎出来一件户外衣,将军绿,长款,脖子上飘下来两条皮带似的黑吊带,铜色的铆钉在吊带上一路排开来,很是耀眼。顺手拎着的,还有一条鹅黄色的运动裤。不用看,这是华子特意从深圳带回来的新衣服,布珊看了一眼,心里已经有了数。

布珊接过华子手中的衣服,低下去的脑袋往空中狠狠一甩,一串细密的雨水打在华子的身上,布珊嘴里低声咕噜了一句,神经,便慢吞吞地折身进了次卧去换衣裳了。

布珊从次卧出来的时候,两个男人都觉得屋子里亮堂了不少,大概鹅黄色的颜色不仅适合四处移动,而且在暴雨的傍晚,这种明亮的颜色在室外的钢灰色和雾蒙蒙的雨气衬托下,看上去很是解渴。

怎么样,珊子,你看这高度?小柱叔叔问。

你先下来嘛,也不差这一会儿吧?华子有点难堪地盯着父亲。

你懂啥噻,珊子眼毒么,一眼瞟过去,保准差不去两毫,我让珊子看一眼么,我好装平实噻。小柱叔叔拿着一块涂着辣椒油的榆木板子,在手里左右比划着,想在纯白的墙体上方极力地寻找着到一条合适的平衡线。

布珊抬头看着榆木板子,说,左边往上抬一点,对,一指头宽就好,好好好,停,右边又高了,低一点,一点点,半寸,好好好,别再动了,直了。

怎么样?看,戈壁滩上的石头,往这个木板子上轻轻这么一搁,哈,墙上立马就有了不少看头,屋子也就有味道了么,珊子是吧。小柱叔叔已经换了一种洒脱的姿势将屁股落在梯子的最高一级上,右手唰地一挥,将榆木板上的一排石头摸索了一遍,手势果断而自豪。

下来吧,华子说,脸上的无聊虽然很明显,不过,久未露面的布珊仍然在这层无聊的表情里激起了华子一丝感触,毕竟,在转草庄子上,能够以这样的方式见到布珊,这对华子来说,是再好不过了。

你还赶回来了,挺好的,我小姨也有点担心呢,更别说小柱叔叔了。布珊觉得应该略表关心,于是,装作没事人一样起了个话茬。

夜航班,昨晚就开始飞了,在西安中转的,停了两个小时就开始飞了,雨下大前就落地了,你放心。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安全就好。布珊快快地解释了一下,又觉得自己有点快,于是,换了一个话题。

小柱叔叔,我家院墙快倒了,需要用木头顶一顶,你一会儿过去帮忙看一看啊。

行行行,小事,土院墙就这样,几年不翻新,土酥了,雨水一多,就这样。

明天还有雨,今天不顶上,估计……

没事没事,哪有那么快,这种事情我最有经验,院墙根牢固着呢,有石头嵌着,是墙皮子裂了缝,进了雨,把裂缝拉大了,一会儿吃完饭,我去用几根木头顶一顶,把两边的力拉匀了,墙是倒不了的,你啊,先在这里暧和暖和,吃点饭,吃完饭我马上就去哈,安心吃。

小柱叔叔从伙房里端出来一大盆爆炒羊肚片时,里面的朝天椒个个生猛,现摘的青椒被小柱叔叔剁成了大块,块块都是绿盈盈,皮薄肉厚,油光闪闪,肚片则在一堆青与红的辣椒堆里积极地翻滚着腰身,似乎天生就喜欢被人吞咽似的,片沿儿还在幽幽地微微抖动着,一幅讨好吃客的模样。

小柱叔叔指了指热气腾腾的大盆,用惯有的忧郁眼神看着布珊说,吃吧,看你都瘦成噻了么,一滴雨都能把你吃了。

听了小柱叔叔的话,华子的脸莫名一红,一丝躁动在他脸上一闪,他把一个干净的梅花瓷杯往布珊面前轻轻一推说,野薄荷水,喝吧。布珊把脸庞往杯沿上一挪,往野薄荷水里看了一眼,笑了。嗯,闻着不错呢,鼻子一下就通气了。布珊说。

通啥通,通啥通,我就知道你爱往这里跑,腿长的很呀,比长城还要长,长的实在是没地方放了。嗵地一声,房门打了开来,随着雨声一起冲进来的,是一个标准的女中音,语速快而清晰,舌尖上似沾着雨露般的灵光透亮,一双含情的丹凤眼已经把小柱叔叔、布珊和华子骨碌碌过了一遍堂。

小姨来了。华子热情地招呼着。

小柱叔叔起身搬来一个凳子,放在身边,对布珊的小姨说,感觉你要来,你就来了。

感觉感觉,感觉啥呢,感觉又不能当饭吃,你把头发都感觉成白的了,感觉到啥了嘛,屁都没有。布珊的小姨把头顶上的一大片塑料布扯下来往旁边的一根木架子一扔,身上带进来的雨气里飘出来一股香皂的清新,也不管别人的表情是什么样的,布珊的小姨只管气乎乎地往凳子上一坐,顺手拿起一双筷子尝了一口肚片,肚片还没有下肚,又痛快淋漓地笑了起来,说,呀,这个肚片炒得不错,很有感觉嘛柱子。

你这个女人,你刚才不是说感觉是那个啥嘛,现在又说有感觉。小柱叔叔已经开始倒酒了,白酒,粮食酒,民间高人祖传自酿,在转草庄子上,这种粮食酒很野味,流传了几十年了,它有一个很特别的民间称号,叫“烈焰”,七十二度,一口滑下肚,一道烈焰穿膛而过,嘴巴和心脏便同时燃烧了起来。

有感觉没感觉全凭感觉,知道不知道噻?人活在世上全凭感觉活的呢,谁感觉老道,谁就是老子;谁感觉不行,谁就是孙子。

华子端起一杯酒,递给布珊的小姨,说,小姨,来,凭感觉,干一杯。

不喝,我对“烈焰”没感觉。

那你想喝噻?小柱叔叔问。

白开水。

听了布珊小姨的话,小柱叔叔的眼神里升起一轮新的忧郁,语气缓慢地说,酒也是一道上等的白开水么,喝开了,就有感觉了噻。

你想燃烧就燃烧吧,反正“烈焰”刚好对你的胃口,我不行,我都急死火燎烧了一天了,知道华子要回来,再加上珊子这个急脾气,我能不急吗?

小姨,有哈事情咱们慢慢说,别急啊。华子说。

你不急我急,我家珊子我知道,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急,跟我一样。

好好好,就我急,就我急。布珊说着,身子一抹,起身,两条鲜艳的鹅黄色竖成一道闪电,转眼便从厨房里端来了一碗白开水。

没有杯子吗?布珊的小姨斜睨着布珊。

碗不一样嘛,不就是喝个水。布珊说。

粗糙的很,你看不见吗?

你哈时候精致过吗?

啪的一声,碗和水滑过布珊的脊背,当啷碎在了墙角里。小柱叔叔一愣,示意华子把布珊送走。华子的手往布珊的胳膊上碰了一下,布珊没有搭理,依旧像没事人一样,继续用筷子挑着盆子里的肚片,一片,两片,三片,最后,把三块肚片往自己的碗里一夹,不吃,反倒是挑起一块妖艳的朝天椒吃进了嘴里,两片唇瓣鼓成一个小包,吃得极其细致,只是唇缝里忽地溢出一抹轻浅的清水,腮帮子也忍不住红透了,这才憋着一口暴辣,说,你们家的辣椒真是辣死人不偿命。

再辣它有这个“烈焰”辣吗?没有么,在“烈焰”面前,辣椒最多也就算是个重孙子。说着,小柱叔叔又嗞溜了一口“烈焰”,转向布珊,命令道,去,换个杯子重新倒。

布珊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

小柱叔叔作势要起身,起到一半,用大拇指在布珊的脑门上使劲一弹,说,你这个样子,天知道像谁了噻。

布珊这才眼含泪花地说,还能像谁,说着,眼睛瞟着小姨,后面的话就收住了。小姨往布珊的碗里夹了一筷头菜,笑着说,吃吃吃,吃饱饭再说。布珊这才咽下泪花,边吃边对小柱叔叔说,你也多吃点,小柱叔叔,一会儿还要去我们家卖苦力。

你这个丫头,心明眼亮的,放心吧哈,你们好好吃你们的饭,我和你小姨去就行,顶几根木头,十几分钟的事情。

我小姨不行……

就知道心疼你小姨,放心吧,不让她干体力活,她就帮我打个手电筒,照个亮儿,再说有雨伞挡着,没事的。

我去顶吧,下这么大雨。华子提议道。

不用。布珊拒绝了,然后又赶紧补了一句,你爸比你有经验。说完,总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妥当,一时又不知道如何再往下续话茬,便又回了一句,又不是什么大事。

吃吃吃,吃完一起去。布珊的小姨说着,端起一杯酒,喝了个净光。

哎呦,我的酒杯。

一样一样,都一样,你再拿一个杯子就行。

那你们喝吧,我走了。布珊坐不住了,总想走。

我送你。华子说。

作者简介:

陈末,女,新疆玛纳斯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70后诗人、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诗歌等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花城》《青年文学》《广州文艺》《西部》《诗歌月刊》等杂志报刊。出版有长篇小说《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虚构散文集《鱼来鱼往布尔津》。现居深圳。

主办/深圳市宝安区西乡街道党工委

深圳市宝安区西乡街道办事处

创刊于年1月

本平台由《伶仃洋》编辑部/深圳市宝安区合众文艺社策划

键在于相信自己有成功的能力。

陈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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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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