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日记刘醒龙南海蓝之蓝海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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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年六月海南行之最后节点颇有意思。
别的人都将在海南师范大学与部分师生见面当成最后的总结。
我也到了现场,与大家一道,穿过来打新冠肺炎疫苗的密密麻麻的大学生队伍,进到在图书馆大楼里面,参加分享会,并且还是第一个发言者。说完了自己想说的,便起身告辞,说是要去海南火车站去赶绿皮火车。从东到西横穿整个海口城,进到车站后,又有一支长长队伍让我必须穿过去。那些人都是在岛上购买免税商品,离岛之际再到车站内免税商店提货。作为自贸港的海南,这一点是最起码的事情。刷卡上车后,等着我们的却是一种初级工业文明。从三亚过来,终到郑州的K次列车,共有十八节车厢,这时候却要拆解为四段,依次用专用动力车头推上过海轮渡。这期间全车断电,六月二十日的太阳,将没有空调的车厢晒成了烤箱,一连喝了三瓶矿泉水,全都变成汗水流出体内。此次一直以为南海甘泉岛上的酷热是最难忍受的,到这一刻才知这世上真是没有热得最难受,只有热得更难受。火车上的人都在议论,为何我们的“基建狂魔”不在琼州海峡修一条在技术上早已不在话下的海底隧道。
将火车拆解成四段,过了琼州海峡,又将这四段重新连接成到一起,我的海南之行才算结束。
到海南,前十天在岛上走,后十天在海上行。临回家时,都上火车了,还来这么一下子,让其作为此番海南行走的最后节点,能让人将一些意味深长的事情,若有若无地衔接起来。
出海的第十天,载着我们的号渔船在北礁停留的时间足够长。刚开始确定每一个目的地时,船老大对目的地“蓝洞”没有丝毫畏怯。后来说得多了,不再依科学名称叫蓝洞,也用南海人习惯称之为龙洞后,船老大就不吭声了。渔船行至俗名又叫龙洞的蓝洞所在礁盘外,任凭如何说活,船老大就是不肯起锚,理由是不晓得礁盘上的水道,贸然前去太危险。一位年轻气盛的小船老大在一旁挤眉弄眼,但也没有多说一个字。在南海行船,特别是潭门镇上的人哪有不清楚龙洞的。南海是他们的生活,也是他们的崇拜。与偌大的南海相比,龙洞的体量太小了,构不成他们的全部生活。然而,这样的龙洞却是他们与南海日夜相处时,丝毫不敢苟且的长久信仰,是红尘滚滚的灵肉中一块净土。
离开北礁返航的那天夜里,渔船在风浪中向左边歪一阵,又向右边歪一通。作为乘客的我们都是外行,那年轻气盛的小船老大却是内行。私下里说,号渔船用的人工舵,对风浪作用于船体的反应有些滞后,等到感到必须对航线进行修正时,就要来点矫枉过正,使得渔船走不了直线,总是在航道上划着S航线。如果用自动舵,船体对风浪的反应更加及时,不会S来S去,船上平稳许多,也要少跑许多路,从三亚到北礁这样一趟,还能省下一千多元的柴油钱。小船老大进一步透露,这条船原本安装了自动舵,船老大不会使用,在海上发生碰撞,之后就拆下来,继续用人工舵。小船老大的话我是相信的,因为在我们家,就曾有一位专业司机,开了几十年车,一见到自动挡的车就心烦,不知如何驾驶,而手动挡的车,只要四个轮子是好的,他就有办法让车子跑起来。
由于台风预报的缘故,出海的第五天,船老大终于同意放下小艇送我们上鸭公岛。二○一六年七月那次来鸭公岛,感觉好得不得了,有几年逢人就说,那是太平洋上最美的小岛,去了鸭公岛后,就不想再去什么关岛、马尔代夫和加里曼群岛了。再来南海,忽然发现鸭公岛不再是最美丽的,最美丽的岛屿换成了全富岛。那些没见过之前的鸭公岛的人这么认定时没有心理负担。在我这里心里颇有些不好受。全富岛将鸭公岛比下去,是由于一般人上不去,岛上沙滩岸线自然而然地呈现着天地之间的曼妙。鸭公岛上,这几年去的人太多不是错,错的是满岛可见的废弃物,真的全捡起来,放到号渔船上,全船上下就没有地方能容下我们这些乘客了。
龙洞与蓝洞,自动舵与人工舵,鸭公岛和全富岛,琼州海峡隧道的修与不修,这些都是海南与南海所必须面对的。在海南师范大学,我与大学生们说,前几年自己从吴淞口开始,将万里长江全程走了一遍。在可可西里遇见狼和藏羚羊后,才晓得当地的藏族牧民,对待它们的态度,与外部世界的三观正好相反。一般人害怕狼而喜欢藏羚羊。藏族牧民反其道而行之,讨厌藏羚羊而喜欢狼。其中缘由,我在长篇散文《上上长江》中写得很明白。
在所有旅途的感觉中,最喜欢海里行船,那么辽阔深远的海域,一艘不足挂齿的渔船,能将自由与独立把握得那么有气质,并且还是在某些方面显得不合时宜的船老大把舵之下实现的。假如船老大百分之百按照考古队的要求去了又叫蓝洞的龙洞,就不会有技术与文化某种程度的格格不入而引起更加广泛的思索。在船老大守着舵把不肯就范的北礁,不到南海就无法知晓北礁还有一个名字叫干豆。欧洲学者考证说,十五世纪时,有葡萄牙人来中国,请当地人领路,船过北礁,葡萄牙人问是何处,当地人说这里就是广东。葡萄牙人听不清当地话,将“广东”听成了“干豆”,并写进自己的著作并流传下来。在南海上,夜来待在船尾灯暗处独自观看满天星斗,很容易想起这些道是无理却有理的事物。
比如,万泉河畔的侨乡老宅蔡家宅,在河边修建有“留客渡”,河对岸有上东坡村和下东坡村,当年苏东坡贬来海南,根本没有到此,当地人也说不出,为何有此两个地名。《琼台纪实史》记载:“宋苏文忠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如同,将与苏东坡毫不相干的村落叫作上东坡村和下东坡村,可以相信,不可以当真。苏轼在海南才多少时日?纵然名声再响,在士大夫文化盛行的年代,一介贬官的影响力终究有限。在故乡黄州,乡亲们也是也将一些没来由的事,都与苏东坡搭上线,其中包括那句“唯楚有才,鄂东为最”,也说因为东坡先生来过黄州,当地才开始变强豪为斯文,留下千年不断的文脉。一般情况下,文化之事,能与孔夫子接上线最好,接不上来的也要找个有说法的名人。如此,总比头悬梁,针刺股,子不学,断机杼一类家长里短的劝学方式更方便流传。
比如,南海上的传说,往往与人的生活相隔甚远。海南岛上的传说大都与人的生活相关。最具传奇气质的说法是海南的椰子只砸坏人,不砸好人。让人每每见到掉落在椰子树下的硕大家伙,不免心生快意。事实却不是这样,天下的椰子都会砸人,据保险行业统计每年被掉下来的椰子砸死砸伤人数相当不少。只不过这有点像被鳄鱼鲨鱼咬死或吃饭时被噎死,有谁会好意思四处说,自己家里的人被一口饭噎死呢?反而是被鳄鱼和鲨鱼咬死,天生就是供人在茶余饭后嚼舌用的故事。更别说还有椰子只砸坏人,不砸好人的禁忌。
K列车在辽阔的大陆上恢复成一字长龙状。
对于南海还没真正分离就开始留恋,是我们没有第二种可能的选择。二○二一年六月中旬,似自己这样的游方之士适时地用尽全部身心,让每一根毫发,每一只毛孔,每一片肌肤和每一次脉动,通过南海的一滴水,一粒沙,一块礁石,一只在珊瑚树丛中游嬉的彩色小鱼儿,尽可能最大限度地与南海好好相处,以求得自己也可以成为重新发现的这根定神针的亿万分之一。
/6/20/于K次列车
责任编辑:章慧
本文来源:南海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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